正午,烈阳当空。</p>
高宅内,长烟孤直。</p>
一个少年跪在宗祠前,面不改色地用小刀划破手指,以血代笔,在灰黄粗糙的契纸上写下三个字后,又按下血手印。</p>
“林理想,我最后问你一次,你确定要改名吗?”主持改名的老者神情肃穆庄重。</p>
“是!”名为理想的林姓少年脆生回道。</p>
老者深深看了林理想一眼,而后用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:“焚香!拜祖!祭天!”</p>
被血水浸湿大半的黄色契纸竟然被溢出的那点香灰点燃,瞬间被火舌吞没。</p>
不多时,又有一股清风穿堂过,将灰烬送上高天。</p>
随后,在族谱上,“林理想”这一名字陡然消散,被“林小远”这三字取而代之。</p>
命格已改,天命加身。</p>
鲜血从少年的嘴角流出,本来还算清秀的脸上已经满是裂痕。</p>
顶着原本命格反噬的少年,又咽下嘴里的血沫后,竟然笑了。</p>
理想路遥,任重道远。</p>
他一个都不要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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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少年改名之前,作为林理想,他确实幸福过一段时间。</p>
自他记事起,就已经顶着理想这个名字,父母更爱叫他林小想。</p>
记忆中,父母说过最多的话就是“小想,你现在有理想了吗?”</p>
理想?不知道!</p>
孩提时代,林理想的眼中有乱飞的蛾子,有长鸣的夏蝉,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外物。</p>
独独没有理想。</p>
哪怕父母总是不厌其烦地念叨着“士不可以不弘毅,任重而道远”这类莫名其妙的话,他仍旧只知道拍手傻乐呵。</p>
随着时间的流逝,林理想渐渐不爱笑了。</p>
父母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,直到再也没有回来。</p>
奶奶说,他们呀,是为了挣钱供小想上学,所以外出打工啦。</p>
但林理想并不理解。</p>
外面的世界,就有很多钱吗?</p>
上学有什么好?</p>
林理想不要,他只要父母能回来陪他。</p>
于是,哪怕林理想被奶奶逼着去了学堂,也不务正业,心思全在明灭的油灯和扑火的飞蛾上了。</p>
某日,林理想竟然在热闹的“之乎者也”声中睡着了。</p>
这回教书先生可没有再忍,让他去学堂门口罚站。</p>
就是这一日,林理想终于有了新朋友,还是活生生的人。</p>
“你是闷葫芦,先生终于忍受不了你了吧?哈哈哈哈!”</p>
扎着冲天辫的少年咧嘴直笑,浑然不在意他的冷脸,继续说道:“林理想,这名字起的,话说你有啥理想啊?”</p>
林理想依旧板着张脸,无动于衷,眼睛还黏在刚才瞥见的蜘蛛网上。</p>
辫子少年又伸手瞅了瞅他,强行转过他的头。</p>
林理想被弄得烦了,气呼呼道:“我的理想是长大后先把你揍一顿,再揍我爹娘小半顿。”</p>
“啧,听起来不错,但你恐怕注定要落空了,因为我比你高哈哈哈!”少年摸了摸冲天的辫子,很是嘚瑟。</p>
“你的理想就是长得更高?”林理想挑衅。</p>
“我?嘿嘿,虽然也算,但不是终极理想。”辫子少年神秘一笑。</p>
林理想顿时来了兴趣,问道:“那你的理想是什么?”</p>
“理想?呵呵!”辫子少年冷呵,而后振臂高呼:“世界那么大!我要亲自用双眼去看、用双脚去丈量,直到测出天高地厚,再谈理想!”</p>
如闻雷鼓,震耳发聩。</p>
林理想愣在当场。</p>
因父母的离去而消沉许久的林理想终于被振奋了精神。</p>
他的双眼晶晶亮,比观看飞蛾扑火时还要耀眼。</p>
被炽热目光盯着的辫子少年有些脸红,这些话其实是套的模板,出处来自他爹经常讲的仙人故事。</p>
林理想没注意辫子少年的尴尬神情,追问道:“世界有多大?有十个林家镇那么大吗?”</p>
“当然有!”辫子少年气势又起来了。</p>
“有一百个林家镇那么大吗?”林理想雀跃非常。</p>
“必须有!”辫子少年也跟着激动。</p>
“那有一千个林家镇那么大吗?”</p>
“恩,差不多吧!”辫子少年摸了摸头,有些迟疑,但还是咬牙称是。</p>
林理想忘记了蛛网。</p>
比之受限的方寸,还是无边无际的自由更有趣。</p>
两人聊了很久,直到被教书先生叫回学堂。</p>
许久之后,林理想的奶奶惊喜地发现,教书先生好像很长时间没来家里劝学了。</p>
已过天命之年的老人灯下穿针引线,笑容慈祥,问:“你是有理想了吗?”</p>
“暂时没有。”林理想又翻了一页经书,头也不抬,“但我可以先看看这个世界。”</p>
夜已深,祖孙二人吹灭烛火。</p>
仍有光明满屋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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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家镇坐落于小北山山麓地带,气候潮湿,经常有寿命干燥的老人腐朽凋零。</p>
严冬过后,眼瞅着天气就要转暖,林理想的奶奶却在倒春寒时摔了一跤。</p>
他还没来得及用奶奶之前攒下的钱买药,大病就如山倒。</p>
林理想是在早上发现尸体的。</p>
冰冷的手上还紧紧攥着针线和织了一半的红棉袄。</p>
他站在床边,皱着眉头,非常平静地掰开僵硬的手指,咬断线头,把银针插到球团上。</p>
父母离去多年,没有音讯,现在奶奶也死了。</p>
这就是死亡吗?</p>